5月6号,广州初夏的傍晚热浪滚滚。海珠区上涌村村口,等待大巴的制衣工人们脸上写满焦虑。
几个穿着拖鞋的中年人在售票,连路边自动贩卖机的屏幕上也循环播放着“广州-天门全年发车”的广告。
这里,是广州往返湖北许多市县的“野鸡大巴”上车点之一。对许多来广州打工的湖北人来说,其地位不亚于一个客车站。
上涌村口,湖北客车路边售票点。
大巴还有几个小时才到,但工人们还是早早地来到这里等候。因为大巴的行李箱空间有限,如果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抢不到位置,可能就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回家。
他们不想在广州多待一天,因为多待一天就意味着多一天的花销。——哪怕城中村里的猪脚饭只卖10元一碟,工厂周边的住宿床位只需12元一天。
路边售票的大哥介绍:“持续十几天了,最开始每天八九趟车,走六七百人,现在(每天)还是能卖出去一百多张票。”粗略估计,单是这一个点,过去半个月就已经有超过一万湖北人从这里离开广州。
“保守估计,这几天至少走了1000人。”一个自称“中大布匹市场公司员工”的男人拿着纸笔,在这群候车返乡的湖北工人里来回穿梭。他接到任务来做问卷调查,A4纸上列了好几个“湖北工人离穗原因”的选项,其中“工作原因”一栏,被满满地画了几页正字。
“一天十几个小时还赚不到两百块钱。”在跟上述中大布匹市场员工交谈时,等车的王师傅的声音提得很高,引起了人群的一阵骚动。
七嘴八舌,讲的都是连日来收入惨淡、入不敷出的窘况。
一个月前,被疫情困在家中多日的王师傅坐了13个小时大巴,从老家天门一路赶回海珠,牙都没刷,就赶到大塘、沥滘等城中村里打算找点熨烫、打包等“尾部”工作“炒更”补贴家用。
王师傅干这行超过五年,已经是个熟手工人。正常来说,在制衣厂里,一位熟手工人每天的收入就可以有五六百块钱。但今年大多数工厂没单,就算是有单,工厂小老板们为了节省开支,能自己做的就不招工人来做;即便招工,也把工资压低接近一半。“吃力不讨好。”王师傅叹口气。
“回来了1个多月,有20天是没活干的,买完车票回家身上一分钱不剩。”普工陈姨是位剪线工人,平时1天能剪三四百件“飞仔”,赚150元,如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情况,让她抱怨“还不如回家种菜”。
入行半年的小田是位裁床技工,去年才从职校毕业的他,3月底才来到了番禺南村的一家大厂里“实习”,在4月份结束之后,他就被主管以“经验不足”为由打道回府。但他知道,这只是工厂为了裁员的说辞。“工资没欠就已经谢天谢地了。”
难以为继的工厂作坊
就在制衣工人们一边候车,一边互相吐苦水时,一辆印着货拉拉字样的面包车驶到了他们身后的上涌村口。
几名上身赤裸的壮汉从村里搬出来了三台缝纫机,放到了面包车上。那是三台最新款的“杰克平车”,新买一台要两千七,但周先生却选择以3000元的总价,把它们“当废品统统卖掉”。
“根本接不到单做,卖了把上个月房租抵掉就洗手不干。”跟很多湖北老乡一样,周先生跟妻子在5年前来到上涌,在村子里租了一个40平的单间,购置几台设备,请来几个临时工,专接一些外贸厂的派单,但今年却无单可做。
“80%的欧美外单都被取消了。大厂还能接点以纯,Mj Style等国产牌子做内销,我们这些小厂根本没办法生存。3个月白交了2万多块钱的房租水电,1分钱收入都没有,再这样搞,赚多少都不够赔。”
大门紧闭城中村制衣“工业园”
从2月份开始,广州各行业的协会都发出了减租、补贴、共克时艰的呼吁,但“暖企”政策惠及不到这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作坊,房东也没有给周老板减租,反而按照合同,例行地涨了10%的租金。
为了止损,周先生选择“自行了断”——卖了设备,停了工厂,准备回家“避难”。“疫情结束了再回来看看,说不定能‘东山再起’。”
但很多其他的工厂主、作坊主,也许永远都等不到“东山再起”的那一天了。
章厂长所在的鹭江村,紧紧挨着中大布匹市场。因为靠近原料地,这里聚集了全广州数量最多的制衣厂,小作坊。
鹭江村里密密麻麻的制衣厂、小作坊,涵盖了裁剪、缝纫、熨烫、印花、洗水、包装等成衣的各个环节,养活了数以十万计的广州服装批发市场从业者,也是湖北籍的制衣工人在广州最重要的落脚地。
每年元宵过后、暑假之前的夏装出货高峰期,这里就会变成远近闻名的“招工长廊”,本村的、外来的招工队伍,可以在村子的主干道里延伸两三公里。为了抢工人,有工厂甚至开出了“月薪过万”的待遇。
然而,今年的鹭江“招工长廊”却没了往日的热闹。绝大多数根本不是在招工,而是在“招商”——“诚招客户”。招到客户的,“吃完这顿不知下一顿”。招不到客户的,便化身成了村子里便民信息栏上被贴满了的“制衣厂转让”告示。
生产端无工可开,上游的原料市场也没生意。体现在中大布匹市场身上,就是许多档口至今尚未开门营业,或者干脆已经倒闭。
“江浙一带的布匹市场比我们早营业1个多月,很多原先稳定的客户都跑到那边订货去了。现在整个服装市场行情都不行,更加没生意做。”在中大布匹市场有一家档口的袁女士唉声叹气。
为了生存,这位已经干了10几年布匹生意的老手,最近登陆了直播间,模仿起了薇娅的语气,跟00后的少女主播们抢流量,抢关注,做起了直播带货。“跟朋友一起卖些护肤品,零食之类的。现在每天还能有个一两百块钱的收入,不至于饿死。”
袁女士说出这句话的时,是傍晚5点30分,按照以往的经验,这是中大布匹市场的档主们打包、发货最忙碌的时候。但她所在的纺织城二楼,此刻有半数档口大门紧闭。以往水泄不通的瑞康路上,也少了许多五类车跟拉货工的身影。
中大布匹市场某轻纺城内部
握不住的“救命稻草”
外贸订单急剧下降。无论是制衣厂、小作坊,还是中大布匹市场的布老板们,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内销市场。广州十三行、广州沙河、流花路三大服装批发市场,成了整个产业链中上游最后的“救命稻草”。
“以前走单都是1个货柜1个货柜地走,现在两三百件也得硬着头皮做,想要活命,只能去抢一些沙河、十三行的散单。”为了抢生意,部分厂家们打起了“价格战”。但在章厂长看来,这是在“搅浑水,坏行情”:“本来生意就不景气,单价还压得这么低,自己赚得少,工人也不愿意干。有些小作坊为了活命,简直不择手段。”
即便是“不择手段”,也一样难以“续命”。疫情不仅让外贸订单没了着落,也严重扰乱了国内服装销售市场。
从制衣厂打包运往沙河的服装成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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